第六章 三国少年说
如果这是宋史 by 高天流云
2018-9-26 21:22
王钦若的独特,在于他是宋朝当时独一无二的人才加奴才的绝妙型大臣。他博闻强记,才干卓著,几十年的执政功力,彻底炉火纯青了。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地服从,是条真正的变色龙,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,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,一切都跟着领导走。
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,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,要他的才干,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,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,只有老实干活。并且王曾,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,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。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提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,成了他们的同事。
这让王曾们也头晕,多年的老同事了,实在有点怕,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,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,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,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到皇上,可赵恒也没办法,因为气归气,人家有理,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。
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“鲁直”二字。
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就已经做成,从小皇帝开始,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——经过王曾的考查——经过曹利用审视——如果一切正常,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狠狠瞪一眼,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,再没事,好,可以颁布命令,签发执行了。
以上看看,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?不,仍然不行,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,还是觉得不够满意。
问题不在鲁宗道身上,此人不必别人制约,孔夫子的目光穿越千年射在他的身上,他比谁都会自我反省。刘娥担心的是小皇帝赵祯。
这个孩子总和王钦若泡在一起,不会变成赵恒第二吧?刘娥想起了四川老家的一句俗话——大户人家惯骡马,小户人家惯娃娃。看来得加强儿子的教育了。
这时要回顾一下赵祯当太子时的学习生涯。他的教室叫“资善堂”,位于皇宫的东部,是太子府东宫的附属建筑。那是一个叫学者着迷的地方,宽敞幽静,肃穆雅致,满院都栽着葱郁的林木,幽深的宫殿里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橱,理想得非常超现实。
赵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,他的师傅都是当时宋朝学识最渊博,品德最高洁的宿儒。代表人物有四位,依次是冯元、崔遵度、张士逊、孙奭。
其中张士逊以后是仁宗朝的宰相,他的事后面再说;崔遵度只教了一年,就去世了,影响有限;真正重要的是冯元和孙奭。孙奭,这是位三朝元老了,在赵光义时期,他只是位国子监的讲学,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被皇帝注意。
赵光义去视察,正遇上当时未满20岁的孙奭在讲《尚书》,在皇帝面前他条理分明毫不怯场,赵光义连连称赞,当场赐予他五品官服。
此后在真宗朝里,他建立起了学府领袖的声望。他凭的不光是才学,学无止境,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法宣称自己冠盖古今,孙奭让天下敬仰的是他的品德。赵恒拜神,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孙奭的声音最响亮,在经典的“将以欺上天,则上天不可欺;将以愚下民,则下民不可愚;将以惑后世,则后世必不信。”之外,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“国将兴,听于民;国将亡,听于神。”(《春秋》警言),凡此种种,让他在历史中留下了鲜明的形象,哪怕他在政迹方面非常的苍白。
最后说冯元,他最年轻,但很可能是最博学的。此人先是考中了进士,之后在朝廷选明经者补学官的分配中,把主官给吓着了。注意,当时他说,本人五经俱通,随便讲哪个都成。
五经,原为六经,指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、《乐》、《春秋》。后来《乐》散失了,只留存下来一篇《乐记》,并入了《礼》,所以称为五经。通读它们并不难,甚至全背下来,一个正常记忆的人至多三五年间就做得到,但要命的是浩瀚无边的注解,那东西历朝历代无数人在添加补充再补充,单是一经就足以淹死人。
可冯元居然说自己五经俱通,而且当时只是个青年进士。
接下来的事让他成了宋朝人的骄傲和以后历代学者的噩梦。主官当场出题,都是五经中的疑难杂问,冯元清晰解答,畅如流水,真正做到了“达者一以贯之”,让全场人倾倒!
年幼的宋仁宗陛下就是在这种施教力度下成长着,按理说刘娥应该满意了,她的丈夫、公公、大公公们也应该满意了。当时世界文明最昌明的国度,正以倾国之力来培养她的儿子,这位年幼的帝王。
可问题是,这样管用吗?不去分析汉文化到底适不适合孕育出强大的皇帝,我们去看一下周边的国之少年们正在怎样成长。
这时正是一个特殊且敏感的阶段,契丹、党项这两族中的皇子也在成长和完善中,未来的对手,几年之后就会争斗不休,实在有必要在这时就互相引见一下。
他们分别是,宋——赵祯,15岁;辽——耶律宗真,字夷不堇,乳名只骨,8岁;党项——李元昊,21岁。以上的截止日期在公元1024年,宋天圣二年。
这就与人们传统中的印象不符,宋仁宗陛下在位有42年,印象中是位宽仁厚德的长者,而西北暴徒李元昊突然兴起骤然灭亡,给人的感觉比他的爷爷李继迁还要年少跳脱。但实际上,他是当年东亚三强的皇储中最年长的人,而且就在一年前他刚满20岁的时候已经率军出征,生平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走上了战场。
说李元昊,先说李德明。
现在没有西夏史,所以不知道党项人怎样评价他,要是去翻《辽史》、《宋史》或者去打听古代吐蕃人、回鹘人关于他的传说,那么就会超混乱。
因为他的脸是不一样的。根据不同的需要,他是君子、强盗、复仇者还有乖孙子。
乖孙子是说他的父亲娶过辽国的公主,契丹人是他的外祖家。他比李继迁这个混账女婿可爱得太多了,从来没去外婆家乱来过。
说君子,是指他在大宋人眼里的印象。《宋史》里对他的评价很高,说他“塞垣之下,逾三十年,有耕无战,禾黍云合。甲胄尘委,养生葬死,各终天年”、“自与通好,略无猜情,门市不讥,商贩如织。”这基本都对,只是其中有点小出入而已。
事实上明的暗的,李德明从来就没闲着过。说明的,只有一次出了点格。那是在公元1010年,宋大中祥符三年,天老爷正全力以赴地和赵恒互致问答,约在泰山顶上见面,所以对契丹人和党项人就关怀得少了点,其中党项人闹饥荒了。
肚子太饿,李德明凶相毕露,他给宋朝写了一封信,要求“求粟百万石”。百万石粮食,按说对当时的大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,不必查什么当时的食货志,只要回想一下灵州城还没丢时,宋朝一次派过去的军粮有多少,就会了解百万石是什么概念。
当时是40余万石,所以说筹措一下虽然不太容易,但绝不会影响国计民生。可这根本就不是钱和粮食的事。
李德明在试探,看看宋朝会怎样应付,是强硬的下诏切责,痛骂他一顿,还是会秉承着一贯的澶渊精神有求必应,要什么给什么,只要不动刀兵。
怎么办呢?当狼还是做羊,只在一念之间,可小心着再惹出来,或者再惯出一个李继迁!宋朝上下开始举国挠头,烦哪,这帮混账党项人,就没个安生的时候。可有一个人还保持着镇静,只回了一封信、一句话,就让李德明冷水浇头欲火全消。
名相王旦,信里这样写,我们已经在开封城给你准备好了百万石粮食,只要你能带兵打进边关,冲进京城,就可以随时都拿走。
威胁变成了找抽,李德明只有摇头叹气,他要真有那份能耐,还写什么信啊,直接带人砍过去不就得了?唉,“朝廷有人”,这四个字是他对宋朝的重新认识,然后就号召全族人民勒紧裤腰带,共渡难关,同时暗地里变本加厉搞小动作。
李德明的小动作一搞就是20多年。先说他的合法收入,其中不光宋朝每年给他钱,就连辽国也一样给他按时发饷,但这太少了,李德明翻了翻以前西北各族对汉地中央的“忠诚”习惯,就大有心得,决定发扬光大。
他组团向两大上国表达敬意,即“上贡”。
这是一个传统,一般来说汉族人既自命为“中央之地,物华上国”,即中华,那么东夷、西戎、南蛮、北狄等一切非中华谱系的种族们,就必须进贡,表示忠诚和敬意。而且为了显示大度和仁慈,往往回赐的东西比收的东西要值钱得多。于是副作用出现,上贡的蛮族们得到了甜头,就不停地贡,连续地贡,拉帮结伙,一个国家派出三四个种族名头地去贡。
汉人后来烦了,在边关设了路卡,限时限量,每年只许有那么一两次跪倒磕头的机会。但这对李德明无效,他的使团一年四季经常性出没在宋朝和辽国的边境,去的时候除了贡品之外还多了非常多的党项土特产,回来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回赐物品之外,还带回了大批大批的国家紧俏急需物资。这样的行为叫什么呢?
在近现代,它有个专用名词,叫——走私。而李德明所做的比走私更犯规,因为他是官方走私,但就是没人追究他。宋、辽两国不管国家经济因此而受了怎样的骚扰,都“顾全大局”,以和平稳定为主。其理由也非常的简单,无论是赵恒还是耶律隆绪,打仗都打够了,再没有半点心情去理会这点小损失。
看清了这一点,李德明就找到了更大的动力,他不满足于每年几次的长途经商了,要来个频繁性的短平快,赚钱要及时,捣鬼要果断!他的脑筋动到了边境口岸上——榷场。
党项与宋之间,党项与辽国之间的榷场彻底变质,除了正规的贸易买卖之外,党项人的黑市生意超级红火,只要你有钱,党项人的青盐可以卖给你,就连战马都可以卖给你。为了金钱无所不用其极,但是比起下一个活动,榷场里的勾当就只是小毛贼的游戏。
党项人的光荣,李德明彻底返祖。
无论是河西走廊,还是定难五州,或者灵州城,都是古代西域各国通往东方汉地的必经之路,在遥远的、党项人开始骑马握刀的时代起,商队和使团的噩梦也就开始了。
他们明抢。
不管什么来头,什么身份,我要你们的钱;不管这事儿有什么后果,不管明天是不是就有人砍上门来,我要你们的钱!20多年以来李德明像个钱痨疯子一样的四处抢钱,可仍然还是不够用,他总是缺钱。那么钱到哪儿去了呢?
都变成军饷、抚恤金以及军需物资了,这也直接与他另外的两张脸——强盗、复仇者有关,他一直在打仗,对象就是吐蕃和回鹘。这场塞外三国传奇中,每个人都知道后来的赢家是党项,但如果开头你就敢这样赌的话,相信没有任何人敢跟你的注。
从最浅的层面上稍微分析一下吐蕃、回鹘、党项这三家的发家史,就能看出来党项人的底子有多薄,一对一都不是人家的对手,何况是以一敌二。
简单地以唐朝时的势力来对比,吐蕃人在唐朝最强的君主李世民时期,都能以战争的方式来威胁天可汗——我要你的女儿。然后面对盛怒的唐朝,敢于在战场相见,虽然打输了,但也赢得了李世民的欣赏和认可,文成公主得以进藏;
回鹘,在唐之前的隋朝时就崛起于大漠草原,第一步就是对抗当时的草原霸主突厥,他们一战成功,宣布独立。进入唐朝,在贞观二十年时配合唐军,攻灭了薛延陀政权,首领吐迷度自称可汗,接受唐朝的管辖,既独立又与当时东方最强国建立半宾主半友谊的关系;
而党项,要在唐末黄巢起义,唐军彻底疲软时,才由拓跋思恭率领,从宥州出发进入中原,平叛之后以他亲弟弟拓跋思忠都战死疆场的功劳,才封为定难军节度使、夏国公、赐姓李。想想那有多难堪,在那种状况下的唐朝,都归了国姓,变成私养性质的属臣。
这就是党项人的底蕴,说实话他们得感谢赵光义还有他们的民族败类李继捧,如果没有这两位大佬的通力合作,党项人就会一直平静下去,一直沉沦到底,和太多的只在历史中稍微冒过一头,然后就彻底消散了的民族一样,留不下什么印迹。
党项人强的就是有人。李继迁是一块从烈火里炼出来的真金,他没能达到松赞干布、吐迷度的程度,没能及身创建党项人的帝国,但是基业都已经打下了。
之后这个种族的运气突然好到了没有天理,独此一份,他们遇上了澶渊之盟,这是汉人与胡人间几千年里只有一次的百年好和,连带着他们也可以享受和平,把以前的恩怨和附带的危机都一笔勾销,安心地消化灵州、凉州,还有那块让人垂涎三尺的河西走廊。
这是个慢工夫,得有耐心、有恒心、够阴险的人才能去做。这时上天派给了他们李德明。这个生于忧患突然孤独的少年完美地守住了老爹的基业,一边拉一边打,不停地变幻脸孔为党项人争夺利益。这样的岁月一天天的过去,他把宋朝的真宗皇帝赵恒熬死了,紧接着辽国的圣宗皇帝也变老了,而他自己的儿子却已经长大。
这一次上天派给他们的人是一个变本加厉的李继迁,需要再次握刀杀人时,多么的理想,李元昊是第三代接班人。
历史记载,这个人从小就对他的父亲不以为然,在他正式接班之前,只有两段话留了下来,都是与他父亲的吵嘴,从行为到思想截然相反。
第一段话,当时李德明正发火,他派去到宋朝的使者团回来了,带回了大批的宋朝物资,可是多虽多,东西买错了。可这又怎么样?一般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千里奔波,再怎么样一顿皮鞭抽过去,什么火也消了吧?不,李德明大怒,把为首的使者给砍了。
人头落地,事情了结。没人敢对自己的首领说三道四。可年仅十二三岁的李元昊走了过来,“老爸,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吗?”
李德明惊疑。
“我们是戎人,生来就是骑马射猎的。现在用我们的战马去换这些一时半会用不上的东西已经是失策,何况还杀了自己的使臣,以后还会有人为我们出力吗?”
少年李元昊如是说。
这话看着很单纯,似乎每一个男孩儿都这样做过,都乐于蔑视自己的父亲。可仔细点看,李元昊从一个小毛孩子时起,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,甚至民族意识都已经觉醒,把党项、宋朝、契丹分得清清楚楚。
而且更重要的是,他知道一个种族最重要的是人,一个帝王最宝贵的是人心。